“文学”是文学理论领域一个最基本的概念。这个概念乃是1 9世纪和2 0世纪之交,一批智者从洋人那里拿来的。鲁迅在《门外文谈》中就曾说过:“用那么艰难的文字写出来的古语摘要,我们先前也叫“文”,现在新派一点的叫‘文学’,这不是从‘文学子游子夏’上割下来的,是从日本输入,他们的对于英文Literature的译名。”这个日本人的“杰作”,究竟是何人先引入中国?不大知晓,但在2 0世纪初,已经被中国人广泛使用开来了。王力先生认为“文学”这个词的释译,是“利用古代汉语原有的词语,而给以新的涵义”的典型例子,“如果没人先译,可能也是这样译的。”
然而自从这个概念引入以来,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始终就没有平静过。从第一部《中国文学史》始,一部接一部的中国文学史著,将经、史、子、集纳入了“文学”的范畴,而进行着“史”的寻绎。理论研究界则对这种现状表现出了极为不满的态度,认为它们把不是文学的东西也装到了文学的菜篮子。于是又出现了所谓“纯文学”与“杂文学”、“理智文学”与“感情文学”等等的探讨与争议。一直到2 0世纪末,这种争议还在持续。但却很少有人想到,这种分歧的根本原因便在于“文学”这个概念本身,因为这概念“能指”与“所指”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。
首先是舶来的“文学”概念与中国传统“文学”概念的冲突。在中国文化传统中,对“文学”一词有两种基本的理解方式,其一是视“文学”为一物,其包括着一切经籍方面的学问。孔子设教,分为四科,其中一科就是“文学”,文学科主要掌握的是文献典籍方面的学问。《吕氏春秋·荡兵》篇说:“文学虽博,犹不见听。”这里的“文学”指的就是“文章博学”。清人也说:“余贫且贱,既一意专攻文学。”“文学”也是指关于文章典籍的学问。其二是将“文”与“学”分开理解。2 0年代,郭绍虞先生发表过一篇题为《文学观念与其含义的变迁》的文章,认为到南朝时人的文学观念已渐近于今人所称之义。并举了大量的例子以证其说。但是在郭先生举的例子中,却多是对“文”的理解,而对于“文学”一词,要么不作任何说明,要么则将“文”与“学”分开解释,而找不到现在意义上“文学”含义的例子。如《梁书》有《文学传》,似乎就是现在意义上的文学家的传记了。可是姚思廉在《文学传序》中说。“今缀至沆等文兼学者为《文学传》。”在《陈书·文学传序》中也说:“令缀杜之伟等学既兼文,备于此篇云尔。”显然是把“文”与“学”分开理解的,“文”指文章,“学”指“学问”、“才学”,此与现代意义上的“文学”内涵相去是甚远的。其次是外来“文学”概念其携带的意义与汉语体系语义的冲突。从汉语的语义体系而言,“文”之本义是指色彩交错之纹理,即《说文》所云:“文,错画也,象交文。”由此引伸有了文章、文辞之意。昭明太子撰《文选》,其所编纂之“文”,标准便是“综缉辞采”,“错比文华”,“事出于沈思,义归于翰藻”者。而“学”字则有“学问”、“学识”、“学说”、“学科”之意,有研究的意味在内。那么“文学”呢?则应该指研究“文”之学科,即如章太炎先生《文学总论》所说:“文学者,以有文字著于竹帛,故谓之文;论其法式,谓之文学。”以“文学”为研究“文”之“法式”者,显然是遵循汉语语义逻辑推导出的解释,是合于汉语规范的。而现在却指向了文艺作品的本身。这不仅是“名”不能称其“实”的,而且也是不合逻辑的。
就现代意义上所谓的“文学”这种东西,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,而且中国人一直在寻找着一种能准确地表达此种“实”的“名”。在唐以前一般是用一个“文”字来表示。如《后汉书》、《晋书》、《魏书》、《北齐书》等,皆把以文章见称的文士列入《文苑传》中。所谓“文苑”犹今所谓“文坛”,“文”即指“文辞”。昭明太子编《文选》,也是用一个“文”字概括文艺作品。梁萧子显撰《南齐书》,始列《文学传》。其后姚思廉撰《梁书》、《陈书》,亦改《文苑传》为《文学传》,以为“文即兼学”、故曰“文学”。宋、明、清著史书,亦皆以《文苑传》称。在中国方志中则或作《艺文志》,或作《文词志》,其所容纳的多半是所谓文学的那种东西。欧阳修修《新唐书》,则改“文苑”为“文艺”,并声明是“但取以文自名者为《文艺》篇”,这大概是把写文章作为一门技艺为认识了。即如宋周敦颐《通书·文辞》所说:“文辞,艺也。”后来元人修《金史》,亦沿用此称。现在看来用“文艺”这个词来指称文学作品或创作,比“文学”一词是要好一些的,因为诗文创作本身就是一门艺术。我们可以假定,如果原初英语Literature一词的汉译是“文艺”不是“文学”,那么撰写“中国文艺史”,是否还会把经史子集一篮子全装进来呢?
尽管现在研究者从理论上也明白“文学”是什么,但“文学”一词在汉语语义体系中所拥有的传统意义,却在顽强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,致使人们不得不在外来的“文学”含义与传统的“文学”意义之间进行潜意识的调和、折衷,最终创造了现行文学史著的形态。也就是说,中国文学史研究领域中所存在的界定不清、经史并容的现象,在很大程度上是由“文学”概念的意义指向所造成的。